她依舊附在他的耳畔，輕聲說道： “我小的時候和這棵樹說過話，聽聲音像個老爺爺。我問他，為什麽這麽多年了他都還是棵樹，為什麽沒有變成人。結果他告訴我，他不想變成人，他很喜歡當樹。”

說完，玉璃終於放過了玄墨，坐了回去。

“長這麽多年，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不想當人的精怪。啾啾才這麽小，就想變成人了。”

“那你沒有問他為什麽喜歡當樹？”

“問了，”她摸著光滑而厚重的金黃葉片，“他說，每次看到葉子一點點長出來的時候，他就很開心。葉子越來越綠的時候，他也開心。葉子從綠色變成黃色，他也開心。落葉紛飛的時候，他也開心。葉落之後滿地金黃，他也開心。看著被埋在地裏的葉片變成黃色蝴蝶紛紛飛走，他還是開心。”

“看來每時每刻他都很開心，所以喜歡當樹，無可厚非。”

“可是這些東西他都看這麽多次了，看了這麽久，為什麽不覺得膩呢？”

“因為他喜歡，”玄墨低頭敲了敲樹葉，“說明他天生就適合當一棵樹。”

“那他好幸福，喜歡的都是他天生就能得到的東西，怪不得是四界最長壽的樹。”

玉璃說完，拉開了身邊的包，拿出了一袋水果。

玄墨瞥到了包裏的竹子。

“玉璃公主又吃熊貓的東西了。”

玉璃往嘴裏放了一顆葡萄，“確實是給啾啾帶的，但是這麽大個包它也背不上去，那只能讓我吃了。”

她又捏了一顆葡萄珠，遞給了玄墨，“不是很甜的那種，是酸甜的。”

玄墨接下。

玉璃又從袋子裏拿出了一個蘋果和一把水果刀，坐在那裏開始削蘋果。她太久沒削過了，只能把蘋果皮削成一片一片的。

算了，她想了想，她在人間的時候也不怎麽削蘋果的，削成這樣也算情有可原吧。

她不知道這一幕帶給玄墨的沖擊力有多大。他目不斜視地看著天際的流星雨，不敢看她一眼。

過了一會兒，他拍了拍她的肩膀，說道：“給我吧。”

玉璃怕自己誤會他的意思，反問道：“給你什麽？”

“蘋果給我，我來削。”

她看著玄墨低著頭削蘋果，有點懵。

她很喜歡看他給她削蘋果的樣子，可惜很久沒看見過了。

所以，這是什麽意思呢？

他在跟她示好嗎？

玄墨的刀法倒是很熟練，他手裏慢慢地轉著蘋果，把蘋果皮削成了長長一條。

他想，等手上這個蘋果削完，他就不欠她什麽了。

他們從此就兩清了。

可是他又想到，他還欠她一條命，他用什麽還呢？

他會把那個人抓到，放到地牢裏細細折磨。然後，他會離她遠一點，她就可以平平安安的，這樣，他就算是把欠她的命慢慢還給她了。

他這麽想著，手裏的速度又緩了一些。

就讓這個蘋果再慢一點削完吧。

玉璃從玄墨手裏把蘋果接了過來。

“謝謝，”她停頓了一下，小聲說著，“就是有點慢......”

玉璃不知道玄墨在想什麽，她吃著蘋果，餘光瞥著他。他正認真地看著天空，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，發現是天界的微縮俯瞰圖，主要建築物都標記了出來。

她一邊吃一邊說道：“為了完全還原這些房子的顏色，我真的采了每一個房子的屋頂顏色，是不是一模一樣？”

玄墨點點頭，“確實。”

玄墨不說話了，玉璃覺得她一個人啃蘋果的聲音有點尷尬，尤其是這個蘋果還出奇地脆。

她隨便找了個話題，“我才知道，四界是沒有蘋果的，好像是因為蘋果樹在四界很難成活。啾啾跟我說她想吃蘋果，我找了很久都沒有。”

玄墨微微垂下眼，問道：“那你從哪兒找著的？”

“找司命從凡間代購的…”

“玉璃公主是不是很喜歡知法犯法？”

“……還行。”

見他又不說話了，玉璃覺得很難過。不過，他本來就不喜歡搭理她，現在在這聽她白話了那麽久，也是難為他了。

她先是把蘋果啃完，然後對玄墨說道：“你要是覺得無聊的話，可以回魔界的，或者三垣宮也行，那裏熱鬧一點。”

玄墨算了算，他和玉璃在這裏坐了一個多小時了。

他本來打算和她說清楚之後就走的，順便，再來看她一眼。

結果待了這麽久。

“昨天我和連川過了一下招，他還不錯。”玄墨說了一句毫不相幹的話。

玉璃聽得一頭霧水，但還是說道：“我以前只聽說連川是移動的百科全書，什麽都知道，最近才發現他打架也很厲害。不過，三垣宮宮主確實不是誰都能當的。”

玉璃覺得自己是在實話實說，但是落在玄墨的耳朵裏就不是這個意思了。

玄墨的眼睛望著她，像是在做什麽重要決定。

過了幾秒，他對著玉璃問道：“你之前說的，你欠我一顆石頭，還算數嗎？”

玉璃突然聽見他說起這個承諾，心都快跳出來了。

她狀似平靜地回答：“算數。”

腦子裏卻開始胡思亂想。

她知道她可能永遠都等不來玄墨說愛她的那一天，可她還是會抑制不住地幻想。

他今天跟她說話的語氣很好，陪她在樹上坐了很久，是不是在為了那天晚上道歉呢，是不是在做鋪墊呢，她之前的那些錯覺是不是都不是錯覺呢。

他等一下會不會說，他喜歡她這顆石頭呢。

他剛剛還給她削了個蘋果呢。

玄墨望著她滿含期待的眼睛，一口氣說完：“緋白要過生日了，想讓我送她一顆鳳血石作為生日禮物。但是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，所以來問問你。”

玉璃聽完，垂下了眼眸。

原來是因為鳳血石，才願意和她來銀杏園的。

她這輩子許過的最瘋狂最慷慨的承諾，只兌換來了一個他給他姐姐準備的生日禮物。

她到底是為什麽要讓他這麽羞辱自己呢？一次又一次？

玉璃揚起下巴，對玄墨笑了笑，“我說魔尊為什麽要給我削蘋果，原來是為了這個。可以，想要多大的？”

玄墨攤開手，“大概和手掌一樣大吧。”

嗓音發啞。

“沒問題，”她拎著包包站了起來，“陪我去趟河邊吧，撿石頭。”

兩個人一路沈默地來到了銀河邊。

玉璃蹲下來，撿起了一塊手掌大小的普通石頭。

玄墨站在一旁，望向她的目光溫柔又眷戀。

玉璃輕輕劃破了自己的食指尖，把血抹在了石頭上，又對著石頭輕輕吹了口氣。這次她沒有觀賞石頭慢慢變化的過程，而是擡起頭跟玄墨說：“這次你可來對了，要是平時讓我做鳳血石，我可能還真不能立刻做出來，鳳血石是真的用鳳凰的血染紅的，”她狡黠地笑了一下，“但是這次可以作弊，為了準備流星雨，我之前特意去鳳族求了點鳳凰血來。”

她擡起頭看著天空，埋怨似地對玄墨說道：“你也不早說，你再晚一會兒，免費的鳳凰血就沒有了。”

玄墨沒有說話，安靜地看著她。

此時的夜空中是一片片血色山川，身形高大的巨人在追趕山那邊的落日。

玉璃安靜地等待了三秒，伸出手指，在面前一處輕輕晃了幾下。

灑下來的星光裏帶了鳳凰血，她伸手就能采集到。

玉璃把指尖的鳳血慢慢抹進了寶石，說著：“鳳凰血的份量有限，而且寶貴得很，所以只在天空最紅的那幾秒用了它。”

沒過一會兒，她完成了，把一顆鵝蛋一樣大的普通石頭變成了一顆鵝蛋一樣大的血紅寶石，有價無市，世間難尋。

玉璃把手心裏的寶石舉到了玄墨面前，“做完了，好看吧。”

她微微仰著頭，像個想得到獎勵的漂亮小孩子，驕傲又可愛。

看得玄墨很想給她點兒什麽，可又不知道給什麽才好。

“好看。”

玄墨說完，從她的手裏把鳳血石拿了過來。

石頭一離開玉璃的手心，玉璃立刻把雙手插進了外套口袋，轉過身，面朝著銀河，一聲不響地盯著天空，再也沒看他。

玄墨依然站在她的身後。

過了半晌，見他還沒走，她轉過頭對他問道：“你怎麽還在這兒？”

“嗯？”玄墨走神了，並沒聽到她問什麽。

“你不是拿到寶石了嗎？為什麽還不走？”

玉璃的語氣和玄墨的幾乎一樣冷淡，她眼裏沒有笑，臉上也沒有，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。

玄墨不知道說什麽好。

他只是還想在她旁邊站一會兒，下次真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。

“既然魔尊還不走，那我繼續說了，”玉璃停頓了一下，“魔尊以後，不要對我模棱兩可了，我會誤會的。”

她是真的會誤會的。

她知道他或許只是想顯擺一下自己玩彩沙的手藝，可她也會想，他那天是不是只想給她一個人看一幅畫，只給她一個人下一場雨。

她知道他那天是因為順路所以和她從夜店走回去，可她也會想，也許他是覺得她被青艾嚇壞了，所以想陪她說說話。

她也知道他大概是因為啾啾可愛，才把啾啾從她的懷裏抱走，可她有的時候也會想，他是不是也想讓她的手歇一歇。

都是因為這些錯覺，她才會拿著蛋糕去玄英宮找他，想要和他一起過生日。就算那天他冷言冷語的，她也還是在想，他這個人根本不吃飯，也許那幾個菜是給她買的，他也想給她過這個生日的。

她更知道他現在站在她面前是為了找她要寶石，可她還是在想，他是不是也想和她一起看看這千年一遇的流星雨。

她都知道，可她還是會不切實際地幻想，忍不住地想，他是不是也喜歡她。

可是他沒有。

玉璃吸了吸鼻子，對玄墨繼續說道：“如果你還是像人間一樣，覺得對我有所虧欠，所以故意對我很好的話，就真的不必了，在人間欠我的你早就還了。更何況，在人間的時候，我就不需要你這樣的假好意，現在更不需要。當然了，如果你是無意的，”玉璃哽咽了一下，她不知道哪種情況讓她更難過，“如果你是無意的話，前面這些你就當我沒有說過。畢竟和前面四百多年相比，這些日子我見到你的次數太多了。以後不見面的話，就沒有這些問題了。”

玄墨一聲不響地看著她。

她說得對，以後不見面的話，就沒有這些問題了。

“說完了嗎？”玄墨問道。

玉璃點了點頭。

“第二個。”

他回答道。

他對她，從來就沒有假好意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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